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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699號公寓(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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緊張氣氛僅僅持續了幾分鐘,人們通過炮聲判斷出危險的遠近,認定只是虛驚,就又不甚在意起來。

飯店大廳恢覆了秩序,從禮查飯店轉來的外國客人陸陸續續辦理入住,坐在沙發裏諷刺宗瑛的那位女士,也終於端起精致瓷杯,安心地喝了一口咖啡。

外面炮聲隆隆,裏面一派安逸。

香膩膩的味道在空氣裏浮動,送咖啡的服務生走到宗瑛跟前,委婉開口要求她離開。

宗瑛一直垂著的頭終於擡起來,她說:“我在等人。”

旁邊喝咖啡的女士擱下杯子,唇角一揚,意有所指地講:“都等十幾分鐘了,也不見有人來嘛。”

宗瑛雙手緊緊交握,肘部壓在膝蓋上,重覆了一遍:“我在等人。”

服務生問:“那麽小姐你等的是哪一位客人?”

宗瑛無心應答,彎曲了脊柱,垂下頭沈默。她視線裏只有兩雙鞋,一雙血淋淋的球鞋,一雙油光鋥亮的皮鞋,看起來並不在同一個世界。

服務生見她不答,措辭也不再委婉,就在他板起臉要攆宗瑛走時,盛清讓快步走了來,彎下腰小聲同她講“抱歉讓你久等了”,隨即將手伸給她。

他沒有講更多的話,也沒有斥責服務生的不禮貌,見宗瑛不做回應,索性主動扶她起來。

在經歷過昨天郊區的戰火後,他顯然已經接受了戰時的冷酷與無情,表現出的是十足冷靜。

他察覺到宗瑛的手很冷,但進入電梯後,還是松開手,謹慎地問了一句:“宗小姐,你還好嗎?”

宗瑛沒有出聲,但毫無血色的臉已經給出答案。

電梯門打開,盛清讓帶她出去,迎面遇見一對夫婦,帶了一個很小的女孩兒。

那小囡穿著雪白裙子,面龐粉粉嫩嫩十分可愛,她似乎並不在意別人的狼狽,仰起腦袋給了宗瑛一個笑臉。

穿過長長的走廊,盛清讓取出鑰匙打開客房門,站在門口同宗瑛解釋:“今天從蘇州河北岸轉過來許多客人,飯店幾乎客滿,只餘這一間了,暫時先歇一下。”

他說著瞥一眼宗瑛的鞋子,打開櫃子取了拖鞋給她。

宗瑛悶聲不吭地換下運動鞋,提著鞋子進入浴室。

關上門打開電燈,昏昧燈光覆下來。用力擰開水龍頭,水流就嘩嘩地淌個不止,她伸手接了一抔水,低頭將臉埋進去洗——重覆了數次,慘白的一張臉終於被冷水逼出一點血色。

她又脫下長褲,將褲腿置於水流之下用力揉搓,血水就順著潔凈的白瓷盆往下流。搓一下,血水顏色加深一些,淺了之後再搓,又深一些,好像怎樣都洗不幹凈。

之後是襪子,最後是鞋,宗瑛洗了很久,外面炮聲一直斷斷續續。她洗完澡出來的時候,黃浦江上的炮聲終於停了。

沒有衣服可換,宗瑛穿了浴袍出來。

盛清讓聽到動靜,將文件重新收進公文包,轉過身看到宗瑛,稍稍楞了一下,卻又馬上走向浴室。

房間裏僅有一張大床,陽臺窗戶半開著,被臺風吹得哐當哐當響。

宗瑛上前關緊窗,拉好窗簾,在靠墻的沙發裏躺下來。

門窗緊閉,炮聲歇了,閉上眼只聽得到浴室的水聲。

待浴室水聲止,宗瑛已經在沙發上睡著了。

沙發窄小,她以一種蜷縮的姿態入睡,睡得局促且不適。

盛清讓走到沙發前,拿過毯子要給她蓋,卻又不忍她睡得這樣難受,他俯身,直起身,再俯身,又直起身——猶猶豫豫了半天,手指總在觸到浴袍時收回來。

此時宗瑛突將眉頭鎖得更緊,這促使他最終彎下腰,小心翼翼伸出手,將宗瑛從沙發上抱離。

宗瑛額頭挨在他頸側,呼吸不太平順,牙關似乎緊咬著。

就在他往前走了一步之後,宗瑛睜開了眼。

她擡起眼皮,視線裏只有他的頸、他的喉結、他的下頜。她啞聲開口:“盛先生。”

盛清讓後肩驟然繃得更緊張,他垂眸看她,彼此呼吸近在咫尺,狀況尷尬,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三五秒的躊躇之後,他沈住氣,避開宗瑛的視線,將方才決心要做的事做到底——送宗瑛到床上,隨即松開手,站在一旁解釋道:“那張沙發太小,宗小姐還是睡床妥當。”

宗瑛看他講完,又看他轉過身走向沙發,乍然開口:“沙發窄,我睡不得,你就能睡嗎?”又問:“盛先生,藥帶了嗎?”

“帶了。”

“那麽吃完藥——”宗瑛瞥一眼大床右側,語聲平和:“到床上睡吧。”

宗瑛講完就躺下了,柔軟薄被覆體,她閉上眼想要快速入睡。但事與願違,此刻房間裏一切聲音都變得格外清晰,倒水聲、板式膠囊錫箔紙被戳開的聲音,甚至吞咽的聲音,最後是擱下水杯的聲音。

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動靜,盛清讓站在茶幾前思索了半天,末了拿過一條毛毯回到床上躺下。

外面走廊裏傳來零星的講話聲,宗瑛睜開眼,背對著他問道:“這麽早趕到公共租界,有什麽事嗎?”

盛清讓嗓音壓得很低:“盛家楊樹浦的工廠需要同德國人簽一份轉讓書,大哥約在這裏和德國人見面,我也要到場。”

“約了幾點?”

“原本是早上7點半,但我剛剛在接待處打了電話確認,大哥更改了時間,改到了下午4點半。”

上午改下午,為什麽在這裏等而不回家?

宗瑛剛起這個疑問,卻馬上又放下了。數萬名人湧入租界,外面局面一時難控,交通更是不便,從這裏返回法租界的家,下午再折回來辦事,太費周折且不安全。

何況他們都累了。

宗瑛想起抽著煙的盛家大哥,想起盛公館那個密閉的會客室,又想起虹口那間煙霧繚繞的民居。她問:“盛先生,你是不是很不喜歡別人抽煙?”

盛清讓沈默了一會兒,語聲平淡又緩慢:“小時候,家裏總是煙霧繚繞的。”

“哪個家?”

“大伯家。”

宗瑛猜到了一些,他屬於盛家,又不屬於盛家,那是寄人籬下——賦予人察言觀色的本能,又淬煉出敏感細膩的內心。

“你在大伯家長大?”

“恩。”

“後來呢?”

“幸蒙學校資助去了法國,在巴黎待了一些年。”

“那時你多大?”

“十八歲。”

在不喜歡的環境裏待著,最渴望遠走高飛,宗瑛深有體會,她不再往下打探了。

這時盛清讓卻問:“宗小姐,上次新聞裏的事情,有沒有給你帶來什麽麻煩?”他指的是媒體曝光她和新希關系的那一篇。

宗瑛沒有正面回答,她蜷起雙腿,嘆息般說了一聲:“睡吧。”

一個幾乎趕了徹夜的路,一個聽了整晚鬼哭狼嚎般的歌聲,又都歷經早晨數小時的煎熬,不論是生理還是精神上都精疲力盡,房間內的呼吸聲逐漸替代了斷斷續續的講話聲,外面天光始終暗沈沈的,灰白一片。

醒來已經是下午4點多,黃埔江上傳來轟炸聲,兩個人在炮聲中坐起來,都錯過了午飯。

盛清讓看一眼時間,請服務生送些食物來,隨即進入浴室整理著裝,打算吃完飯下樓赴約。

宗瑛摸了摸搭在椅子上的長褲褲腿,仍然潮潮的,但也不影響穿,趁著盛清讓進臥室的當口,迅速換了衣服。

她倒了一杯冷水,坐在沙發裏慢吞吞地喝,隨即又有些焦躁地起身,摸過茶幾上的煙盒,拿在手裏反覆地摩挲,最後拿起一盒火柴,打算去外陽臺抽一支煙。

盛清讓仿佛早一步察覺到了她的意圖,索性拉開陽臺門自己去外面避著,又轉過身講:“宗小姐請你隨意。”

他這樣做,令宗瑛更加壓制了抽煙的念頭,她決定再去喝一杯水。

她這個念頭剛起,連步子都還沒邁出去,盛清讓突然從陽臺沖進來,幾乎是在瞬間撲向她,將她按在了地板上。

震耳欲聾的爆炸聲響起,整座樓都在顫抖,幾秒後,又響起炮聲,近得仿佛就在耳邊。

墻灰簌簌往下掉,頂燈搖搖欲墜,過了一分鐘後,外面炮聲歇了,宗瑛一聲不吭,盛清讓牢牢地護著她,貼在她耳側一遍遍地講:“宗小姐,沒事了,沒事了。”

宗瑛在煙霧裏劇烈地咳嗽起來,盛清讓松開她,想找一杯水給她,但屋子裏幾乎一片狼藉。

偌大一棟建築,在經歷了短暫的沈默之後,迎來了驚慌失措的哀嚎與哭喊——幸存者手足無措地摸索下樓,想要弄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想知道該去哪裏才可以避免再次遭遇這樣的危險。

樓梯間到處散落著破碎的衣物鞋子,越往下越慘不忍睹,殘肢斷臂,橫七豎八地躺在積著厚厚白灰的地板上,空氣裏交織著血腥和刺鼻的火藥味,抵達一樓,宗瑛看到一個孩子的屍體被氣流壓平,緊緊貼在了墻面上,原先雪白的裙子上滿是血汙,面目已經模糊——

是早上在電梯口遇見的小囡,她是今天第一個對宗瑛笑的人。

盛清讓走向更加狼藉的大廳,廢墟裏伸出來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腳:“老三,快、快救救我。”

作者有話要說:

至於大家關於“盛先生穿越的時候為什麽不會把坐著的沙發啊睡著的床啊坐著的汽車啊帶走”的問題我仔細考慮了一下,我認為是這樣的盛先生大概只能帶走和他有直接接觸、並且他能夠帶得動的東西,超出他承重負荷的應該是帶不走的。

那麽如果宗瑛是一個胖子,盛先生可能抱不起來,那麽就帶不走了。

所以宗瑛是一個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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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明:

沙遜大廈(和平飯店)於1937年8月14日下午4點27分被炸,同時被炸的還有匯中飯店,一共兩顆炸彈,它們原來的目標並不是這兩座飯店,只是落偏了。

空中較量的時代,從來沒有絕對安全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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